冻顶百合
□作者:毕淑敏
世界上有没有冻顶百合这种花呢?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是没有的,虽然它很容易逗起一种关于晶莹香花的联想,其实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蹩脚词语。
那一年到台湾访问,因为没有直航,在香港转机一路颠沛。清晨出发,抵达台湾土地时,已是深夜。待办完了手续真正踩到街面,为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青天白日旗,低垂在挂着“市党部”招牌的房檐下。一时很有些恍惚,感觉自己闯入了讲述过去年代某个地下工作者宁死不屈的电影场景里。
这种不真实感,被时间一丝丝消弭在同宗同族同文化的血缘归属中。台湾作家为我们安排了丰富多彩的观光旅游项目,其中当然少不了阿里山日月潭这些经典的风光所在。
记得那天去台湾岛内第一高峰的玉山。随着公路盘旋,山势渐渐增高。随行的一位当地女作家不断向我介绍沿路风景,时不时插入“玉山可真美啊!”的感叹。
玉山诚然美,我却无法附和。对于山,实在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十几岁时,当我还未曾见过中国五岳当中的任何一岳,爬过的山峰只限于北京近郊500米高的香山时,就在猝不及防中,被甩到了世界最宏大山系的祖籍—青藏高原,一住十几年,直到红颜老去。
青藏高原是万山之父啊,它在给予我无数磨炼的同时,也附赠一个怪毛病—对山的麻木。从此,不单五岳无法令我惊奇,就连漓江的秀美独柱,阿尔卑斯的皑皑雪岭,对不起,一概坐怀不乱。我已经在少女时代就把惊骇和称誉献给了藏北,我就无法赞美世界上除了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以外的任何一座峰峦。朋友,请原谅我心如止水。由于没有恰如其分的回应,女作家也悄了声。山势越来越高了,蜿蜒公路旁突然出现了密集的房屋和人群。也许是为了挽救刚才的索然,我夸张地显示好奇:这些人要干什么?
这回轮到当地女作家淡然了,说:卖茶。
我来了兴趣,继续问:什么茶?
女作家更淡然了,说:冻顶乌龙。
我猜疑她的淡然可能是对我的小小惩罚,很想弥补刚才对玉山的不恭,马上兴致勃勃地说:冻顶乌龙可是台湾的名产啊,前些年,大陆很有些人以能喝到台湾正宗的冻顶乌龙为时髦呢!说着,我拿出手袋,预备下车去买冻顶乌龙。
女作家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说:就是爱喝冻顶乌龙的人,才给玉山带来了莫大的危险。她面色忧郁,目光黯淡,和刚才夸赞玉山风景时判若两人。
为什么呀?我大不解。
她拉住我的手说,拜托了,你不要去买冻顶乌龙。你喜欢台湾茶,下了山,我会送你别的品种。
冻顶乌龙为何这般神秘?我疑窦丛生。
女作家说,台湾的纬度低,通常不下雪也不结霜。玉山峰顶,由于海拔高,有时会落雪挂霜,台湾话就称其“冻顶”。乌龙本是寻常半发酵茶的一种,整个台湾都有出产,但标上了“冻顶”,就说明这茶来自高山。云雾缭绕,人迹罕至,泉水清冽,日照时短,茶品自然上乘。
冻顶乌龙可卖高价,很多农民就毁了森林改种茶苗。天然的植被遭到破坏,水土流失。茶苗需要灭虫和施肥,高山之巅的清清水源也受到了污染。人们知道这些改变对于玉山是灾难性的,但在利益和金钱的驱动下,冻顶茶园的栽培面积还是越来越大。她没有别的法子爱护玉山,只有从此拒喝冻顶乌龙。
女作家忧心忡忡的一席话,不但让我当时没有买一两茶,时到今日,我再也没有喝过一口冻顶乌龙。在茶楼,如果哪位朋友要喝这茶,我就把台湾女作家的话学给他听,他也就改换门庭了。
又一年,我到西北公差,主人设宴招待。我得知身边坐着的先生是植物学博士,赶紧讨教。说我乡下的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很多年了,却从不结苹果。
苹果树的树龄多大呢?他很认真地询问。
不知道。它是被我捡回家的,因为修公路,它就被人从果园连根刨起,几乎所有的枝丫都被人锯走当了柴禾。我发现它的时候,它的根系干燥得只剩下拳头大的一小窝,完全是根烧火棒的模样。我把它栽到院子里浇上水,没想到几个月后它长出了绿色旗帜一般的新叶……我说。
植物的生命力比我们所有的想象都要顽强,只要你尊重它。植物学博士说。
可是,它为什么不结苹果呢?它会记人类的仇吗?它是否需要漫长的休养生息?我问。
植物是不会记仇的,它们比人类要宽宏大量得多。按照你说的时间计算,它该恢复过来了,可以挂果了。最大的失误可能是没有授粉,你的苹果树太孤独了……植物学博士谆谆教诲。
我说,明年春天,我是向老乡讨来另一树上的花枝,向我家的苹果树示爱?还是再栽一株新的苹果树呢?侍者端上了一道新菜,报出菜名“蜜盏金菊”。
纷披的金黄色菊花瓣婀娜多姿,奶油、蜂糖和矢车菊的混合芬芳,撩动着我们的眼睫毛和鼻翼,共同化作口中的津液。
吃吧吃吧,这道菜是要趁热吃的,凉了就拔不出丝了。主人力劝,大家纷纷举筷,遂赞不绝口。活灵活现的菊花,花瓣像千手观音,厨师好手艺啊!
植物学博士面色冷峻,一口未尝。多年当医生的经验让我爱多管闲事,一看到谁有异常之举就怀疑病痛在身。菜很甜,我悄声问,您不爱吃糖?
没想到他大声回答,我不吃这道菜,并不是有糖尿病,我很健康。
我一时发窘,不知他为什么义愤填膺。植物学博士继续义正辞严地宣布道,菊花瓣纤弱易脆,根本经不起烈火滚油。这些酷似菊花的花瓣,是用百合的根茎雕刻而成的。
大家说,想不到你在植物学之外,对厨艺还有这般研究,一定是常常下厨吧。
博士仍是一脸的冰霜,说,对,我是常常下厨房,请厨师们不要再用百合了,但是,没有人听我的。所以,我只有不吃百合。
餐桌上的气氛陡地肃穆起来。为什么?异口同声。
博士说,百合花非常美丽,特别是一种豹纹百合,更是花中极品,象征着安宁和谐幸福。
我失声道,难道我们今天吃的就是插在花瓶中无比灿烂的百合么?
博士道,豹纹百合和菜百合不是同一个品种,但属于一个大家庭,餐桌上吃的是百合的球茎。这几年,由于百合的食用和药用价值,对它的需求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种百合。百合这种植物,是植物中的山羊。
大家实在没法把娇美的百合和攀爬的山羊统一起来,充满疑虑地看着博士。
博士说:山羊在山上走过,会啃光植被,连苔藓都不放过。所以,很多国家严格限制山羊的数量,因此羊绒在世界上才那样昂贵。百合也需生长在山坡疏松干燥的土壤里,要将其他植物锄净,周围没有大树遮挡……几年之后,土壤沙化,农民开辟新区种植百合。百合虽好,土地却飞沙走石。
那一天那一桌那盘美妙的蜜盏金菊,只被人动了几筷子,那是在植物学博士还没有讲百合就是山羊之前,嘴馋的人先下的手。
从此,我家的花瓶里,再没有插过百合,不管是西伯利亚的铁百合还是云南的豹纹百合。在餐馆吃饭,我再也没有点过“西芹夏果百合”这道菜。在菜市场,我再也没有买过西北出的保鲜百合,那些洗得白白净净的百合头挤压在真空袋子里,好像一些婴儿高举的拳头,在呼喊着什么。
一个人的力量何其微小啊。我甚至不相信,这几年中,由于我的不吃不喝不买,台湾玉山阿里山上会少种一寸茶苗,西北的坡地上会少开一朵百合,会少沙化一笸黄土。
然而很多人的努力聚集起来,情况也许会有不同。我在巴黎最繁华的服装商店闲逛,见到地下室里很多皮衣在打折贱卖,价格便宜到你以为商家少写了几个零。我因惊讶而驻步,同行的朋友以为我图便宜想买,赶紧扯我离开,小声说,千万别买!在这里,穿动物皮毛是野蛮人的代名词。
努力,也许就会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出现。墙倒众人推一直是个贬义词,但一堵很厚重的墙要訇然倒下,是一定要借众人之手的。
我没有向我家的苹果树摇动另外的花枝,也没有栽下另外一棵苹果树,在长久的等待之后,它无声无息地结出了几个苹果,其味巨甜。
摘自《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