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交响乐是马勒最后一部完整的交响乐作品。他似乎或多或少是有意这么做的。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布鲁克纳酝酿中未完成的第九交响乐,让他对这个“九”字怀有深深的宿命感。然而对于这部以幻灭结束的交响乐而言,马勒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退隐。第九交响乐完成之后几天,他又开始创作第十。1911年5月18日,当他因血液感染去世时,他已经取得了不小进展。彼时距离他五十一岁生日只有七个星期。
马勒第九交响乐创作始于1909年春,完成于1910年4月1日。这是他呈现给公众的最后一部完整的交响乐(1912年6月26日,布鲁诺·瓦尔特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首演了这部作品)。从传统来说,这部作品确实可以看成是作曲家的告别之作。马勒写作第九交响乐时,正处于他的人生中最后一场变故之中。这场变故始于1907年,这一年中发生了四件大事。首先,3月17日,马勒辞去了维也纳皇家歌剧院艺术总监一职,一段长达十年的硕果累累的传奇生涯自此告终。虽然硕果累累,但也使马勒感到身心疲惫。与反犹势力的长期抗争,让他有衰竭之感,很想集中更多精力专心于作曲。然而他毕竟还是无法抵御指挥台的诱惑。6月5日,他与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签下了合约。7月5日,他的四岁半的女儿玛丽娅,在染上猩红热和白喉之后两个星期,终于一命呜呼。葬礼之后数天,内科医生诊断说,马勒的心脏出了问题。马勒向来热衷远足,骑车以及游泳,现在却受到医嘱的严格限制。然而从1907年到1911年间,马勒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他在欧洲到处举行音乐会,并开始担任纽约爱乐乐团总监,还完成了《大地之歌》。这些就是他在这几年里的一些亮点。
第九交响乐的第一乐章,是马勒在交响乐领域中最伟大的成就,是他在音乐转调技巧、织体扩张,以及连续变奏方面达到的艺术巅峰。在一片深沉中,大提琴和圆号确立了基本节奏的框架。随后,音乐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列昂纳多·伯恩斯坦认为,这种不连贯的节奏反映了马勒心脏脉搏的紊乱。大提琴和圆号持续着在音高A上演奏,直到五十多个小节之后,主音才从A上转移。竖琴开始在低音A拨奏, 而先前停顿着的一支圆号奏出另一段脉搏紊乱的变奏节拍。伴奏开始变得绵密,然而依然保持着透明。所有这些都用来形成一个铺垫,让小提琴二组一步一步构建出另一个微妙而丰富的旋律。
我们很快就听出这段旋律其实是一个二重奏。圆号再次奏出它固有的乐思,竖琴、单簧管、以及分组的低音弦乐采用着相同的音乐语汇——相同的间隔和节奏类型。是否伴奏反映着旋律,抑或旋律元素的扩张构成了持续变化的背景声部?在这段旋律彻底成型之前,小提琴一组取代了圆号,成为小提琴二组的二重奏搭档。而单簧管和大提琴横插进来,从伴奏角色变成歌唱角色。这是马勒转调技巧的一个绝佳范例。一切都是那么令人信服,完全是浑然天成。进一步说来,这种转调具有二维特性。在水平方向上,从一个旋律发展到下一个;而垂直方向上,不同旋律线及其伴奏结合为一个整体。
开头的这一旋律不断返回,并在细节上不断加入新的形态和织体。与这种持续因素形成对比的是,一个热情而尖锐的小调主题出现了,它那暴风特征虽然全新,不过其节拍与和声依然与早先的类型相同。“紊乱的脉搏”与竖琴的拨奏依然故我;戏剧性冲突打破了音乐的连贯;急促的小号让音乐达到高亢的顶点。在其中一个顶点,音乐突然间跌入深沉的寂静和最为缓慢的节拍。乐章的结尾,实际成了室内乐,各个乐器都在喃喃自语。段落之间的空间变得更为宽广,直到最终的寂静压倒了所有的声响。
第二乐章将我们强行带回现实中来。马勒向来喜欢本土音乐。这里展现的正是他最喜欢的舞曲。他向我们展现了三种:兰德勒舞曲——从容、笨拙、粗手粗脚、豪放(马勒的形容);还有一种快速、类似华尔兹的舞曲;最后是另一首兰德勒,轻快而感性。这些曲调和节拍全都兴致勃勃。这个乐章最后也以离散的方式结束。
如果说第二乐章风格显得休闲和珍贵,那么第三乐章(滑稽戏)则是暴力与逼迫的。它甫一开始,便有三个截然不同的主题扑面而来。这种密集方式显然昭示着后面的情形,既高超的对位手法。一段对比性的三重奏带来了一个进行曲,这让音乐显得甚至有点儿亲切感。小号奏出明亮动人的曲调,将该滑稽戏乐章中最为凌乱的主题转变为一段温暖可人的旋律。然而,最终还是狂暴的音乐将该乐章带入粉碎性的结尾。
现在,马勒要用一个柔板乐章来获得均衡,并给第一乐章做一个了结。他用一段小提琴的大声哭泣作为开始。弦乐器倾巢出动,奏出织体丰富的歌咏。它们的吟唱被独奏大管悄然打断,但是热情洋溢的阵容立刻重振旗鼓。然而,另一个世界决不轻言放弃,马勒给我们展现了一段鬼气森森、阴郁空洞、忽高忽低的音乐。在两个极端之间,有一个巨大的豁口。两种音乐交替进行,歌咏音乐的每一次回归都变得更为强烈和紧迫。我们能听到《大地之歌》和《滑稽戏》的某些曲调。
在这里,分崩离析又开始了。所有乐器都陷入寂静,只有弦乐器例外。大提琴唱出一段举步维艰的曲调。然后,在一片宏大的停滞后,音乐似乎重新开始喘息,比先前更为缓慢,这种微弱气息一直保持到乐曲终了。虽然显得十分难过,似乎了无生气,凄清的弦乐还是回顾了他们的过往,以及我们的过往。在一片沉寂中,小提琴一组回忆起了某些久远的往事。《亡儿悼歌》,马勒两年前写下了这些哀哭死去孩童的作品。那时候死神尚未夺走他的小玛丽娅。“风光美好的小山岗啊!”然而马勒传记作者,迈克尔·肯尼迪说道,“也许这并不是马勒为女儿所写的安魂曲。马勒的女儿刚刚去世两年。说不定是为他早年死去的那些兄弟姊妹所写的呢。”音乐渐渐远去。悲伤回归安详。音乐与寂静化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