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之 移动公司版
常州移动营业厅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靠墙一个长方形的大柜台，柜台里预备着金龙鱼色拉油，可以随时充值送油。附近上班或路过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200块钱充话费，送一瓶1.8升的金龙鱼，——这是俩年前的事，现在要涨到送四瓶1.6升的金龙鱼，——靠柜外站着，美滋滋的等着领金龙鱼;倘肯多花100块，便可以送到7瓶了，如果出到500块，那就能送3个纸箱包装好着的12瓶油，但这些充值的，多是打工一族，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开着轿车来的全球通VIP客户，才踱进柜台隔壁的VIP房间里，要茶要烟，慢慢地坐着等营业员把油抬到车子里。
我从20岁起，便在晋陵中路的营业厅里当营业员，值班经理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全球通VIP客户，就在动感地带柜台做点事罢。用动感的客户多是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电脑屏幕上做完业务，看过收到的业务单据写清没有，还要问清可以再开几个可选套餐还有没有乱七八糟的移动梦网，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办业务也很紧张。所以过了几天，值班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门口迎宾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门口，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值班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大厅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开着轿车而竟用动感地带套餐还使用MOTO老式砖头手机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开的虽然是轿车，可却是辆普桑出租车,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修，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哦,耶,COME ON BABY!....”,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日本A片里经常有女人因高潮而怪叫时发出的声音"yichi!""yichi!的日本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晋陵中路移动大厅，所有办业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台里说，“充30块钱话费，再开俩个动感5元包200条短信。”便排出30个壹圆硬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乘车客人的手机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捡了坐你车的一个小姐的手机，被人家男朋友追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落在车上的不能算偷……偷！……出租驾驶员捡手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色你古”“什么娘个妈B, oh,yeah， baby "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营业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用过诺基亚最新款豪华手机，但终因为是水货，又没地方修理；于是愈用愈坏，弄到开不了机了。幸而懂点驾驶，开出租的邻居可怜他，借给他一台10年前就不用了的MOTO砖块式手机，还让他帮忙开车，开开晚班,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开不到几天，便连后备胎和化油器,火塞环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开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营业大厅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话费；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电脑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电脑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充了30块话费，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用过诺基亚最豪华款手机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50块话费也充不起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oh,yeah， baby 之类一些不懂的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营业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值班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值班经理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营业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用过手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用过的，……我便考你一考。3G是什么意思？我想，用MOTO砖块手机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告诉你，记着！3G应该记着。将来做值班经理的时候，肯定要用。”我暗想我和值班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值班经理也从不用知道什么是3G；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第三代无线通信网络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现在我们用的是第2代和第2.5代网络，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拿起柜台上的签字笔，想在纸上画3G的手机模样，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楼上楼大饭店的服务员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讲3G，一人讲一遍。服务员们听完，仍然不散，眼睛都跟痴婆子一样的望着他。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嘴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没有了，我知道的就这些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那MOTO砖块手机，摇头说，“色你古”....“嗲个娘妈B个破机器....”于是这一群服务员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值班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关掉电脑，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10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正在充话费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值班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起付老板的手机了。他的手机，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值班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大门，也须穿上棉工作装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客户，我正合了眼蹲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办理业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里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旧棉袄和破灯心绒裤子，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破汽车坐垫，用绳子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取消动感再开通一个市民卡。”值班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10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办市民卡，办的要快点。值班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去偷人家手机！”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人家手机，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撞车，撞，撞……”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值班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值班经理都笑了。我拿了业务单据，端出去，放在柜台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张身份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裤子的土，原来他自己爬着来的。不一会，他办完业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爬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值班经理打印出记录后说，“孔乙己还欠10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10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 鲁忽悠
2006年1月16日
